■ 潘梅华
“桂子月中落,天香云外飘”。读宋之问《灵隐寺》,总觉有桂花生长的地方,风都是香的。秋风起,金黄的桂子零落一地,树下途经的车子被染满一身香气。再没有一种花香,能把这世间淡妆浓抹驾驭得如此淋漓尽致。
《山海经》开篇第一座奇山招摇山,“临于西海之上,多桂,多金玉”。“桂树丛生兮山之幽”,桂花自甘于深山穷古,做着芬芳自得的隐士。桂花也因此甚得汪曾祺的偏爱。在北京桂花不多,颐和园里有几棵,没什么人注意。秋天花开时,他常跑去静赏。他在藻鉴堂小住时,楼道里有两棵桂花树,是种盆里的,不到一人高。那棵桂花身姿小得可怜,汪曾祺说,“桂花以多为胜。”
《红楼梦》里“桂花夏家”有“几十顷地种桂花”的大观。百年前的杭州,被称为“高半城”,也有此排面。高诵芬在《山居杂忆》就有手工九万六千颗桂花糖只为一场婚礼的场面。桂花糖,也即喜糖。之所以要用桂花糖做喜糖,大概是因为取“桂”与“贵”同音,有富贵吉祥之意。桂花不仅名字贵气,有“金桂”“银桂”和“丹桂”,在诗歌中,更有“月桂”“桂轮”“桂华”“桂影”的神韵。
眼前恍恍惚惚,有一树花开,细细碎碎的,是一树金桂,立在老家的庭院中。它四季常青,夏天遮阳,冬天挡风。每到秋高气爽的季节,我们全家就多了一份期待,“今年的桂花怎么还不开?”其实每年桂花都会如约而至。
父亲是个读书人,喜欢搬个椅子,坐在桂花树下读书看报。微风和煦,阳光暖融融,一朵一朵小花落下来,落在父亲的肩上,也落在心上。父亲总是把读过的报纸一张一张叠得整整齐齐,放进书柜里。有一回,我和母亲摇桂花,母亲随手拿来了一张泛了黄的报纸。父亲站在一旁埋怨了许久。父亲总是这样,爱惜报纸就像珍惜自己的生命。
我和母亲摇动树枝,那飘下的花雨,扑扑簌簌跳动着,像跌入凡间的星星。它们掠过我的发梢、滑过我的脖颈,最后落到报纸上,静静卧在那些大字小字里,颇有一种满纸金黄的韵意。摇落的桂花,有时会被母亲用来做桂花豆沙,有时会煮上一碗糖桂花,更多的时候被我用来玩乐。我常找来三两枝姿态好看的枝叶,用牙签粘白胶将一朵朵桂花黏贴成簇状,轻轻压平;有时直接将桂花夹在书页中,满书桂花的香气。我最喜欢母亲煮的桂花酒酿圆子。淡淡幽幽的花香,丝丝滑滑的蛋花,圆圆滚滚的小圆子,藏在甜甜糯糯的米酿里钻入鼻腔,跳进齿间,滑入喉头,沁入心脾。我总觉得那是人间最美的味道。至于酿桂花酒,母亲大抵也是不会,喜欢呷点小酒的父亲,也就有了一点遗憾。
每年秋天,我喜欢去杭州满觉陇。这是一个光听名字就让人觉得诗意盎然的地方,山谷茶山环绕,错落的民宅穿插其间。“满陇桂雨”因桂花而闻名,这里种植了金桂、银桂,丹桂和四季桂花等7000多株桂花。满谷桂花随风洒落,密如雨滴,人行其间,暗香盈袖。我总会给父亲捎回一瓶桂花酒。父亲喝完也不舍得扔那个瓶子,总是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当摆设,有时还会插上一支挂满桂花的枝丫,香气满屋。
今年的桂花开得迟了些。秋雨绵绵,我独自撑着伞转过雨巷,嗅到一支冷雨调的桂花香,细细微微攀援在枝头。拾桂,酿秋。想起郁达夫笔下的“迟桂花”,因为开得迟,所以经得日子久。想起年少时的“摇桂花”,那阵阵的“桂花雨”,还有那瓶陈年的桂花酒。
老家的桂花树早已不在。
父亲也已不在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