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 任芮瑄
秋日的跑马场,雪比冬天来的急。
落地前一天,一场暴雪降了,冷空气还没赶上趟儿,太阳一冒便化了。那马生怕雪跑得慢,撩过春又骋过夏的马蹄毫不留情翻搅,雪的白和泥的黑仿佛活了,有了傲气,众人已踮脚提裤作狼狈状,还是没逃过烂泥裹挟你的脚步,攀上裤脚,谁说烂泥扶不上墙?
入口处,人和马像是流水线上的零件,在一声声吆喝声中组装起来,螺丝和螺母拧上了,我和那匹毛色杂乱的马组队了。它的鬃毛还算飘逸,看着个头不大易操控。平日里习惯了驾驶听话的汽车,第一次坐在冒着腾腾热气的活物上,马儿脚下时不时打几下滑,和隔壁的“同事”碰上一碰,我的心提到嗓子眼儿,此时缰绳就是我的保命符,是我唯一能驾驭它的法宝。缰绳另一端松松散散搭在领马瘦老头的手边,那老头安坐在一滩褪色军大衣里,若不是头顶还算显眼的蓝帽子,你会以为是偷穿主人衣服的马私自出来接活儿。
我和“马老头”(姑且让我这样叫)攀谈起来,希望能够建立良好的顾客合作关系,拯救我悬在缰绳上的小命儿。“大爷,您今年多大了啊?干了多少年了?”“六十五了,不干不行啊,这上上下下几十匹马,十多口人,几十个张嘴等着吃饭。”
马老头儿扭过脸来,热气拌着话语从他的口腔中喷涌出来,一下又消失不见,我注意到他的眼睛,蓝绿色的眼睛隐在深深褶皱的眼窝里,像是布满沟壑的土坷垃上,最先迎接阳光长出新绿的地方,只不过那纵横交错的皱纹,总要让你绕来绕去。
“是啊,天天在马背上颠来颠去,身子骨也吃不消。”我忙附和着,生怕错过“共鸣”的机会。“我这活倒也干得舒坦,从小就在马背上长大,我这身子骨就是在马背上长起来了的,白天拉拉游客,晚上喝两口小酒,骑着小马,想怎么跑怎么跑!”
这时,马忽地颠颠小跑起来,倒也不是速度多快,这忽上忽下的感觉实在是颠得屁股疼。
“骑马要讲借力卸力,双脚用力向下蹬,找到马的节奏,马上摔死英雄汉,不能跟它对着干,让身体的重心跟着马上下起伏,这不马也在找太阳的节奏,太阳下山,它也着急想回家呢!”我紧了紧缰绳,马磴子踩得实了些,身体便有规律地上下摆动,是舒服了些。
“你们城里人节奏快,天天不是被事情催着,就是催着事情,和自己较劲,和时间较劲。人要想过舒坦了,就得在七零八碎的琐事里找到自己的节奏。秋收事多,干活也得小跑起来,猫冬了我就一觉睡到晌午,起来吃饭打牌,你说是不是呢?”
我呢?我好像总是惴惴不安于涌动变化的事物,我担心游离于计划之外的偶然,担心偶尔的一次失言,我总想追逐落日,非要和时间决高下,渴望驯服身下的马,泥泞中再也正常不过的打滑,我甚至觉得这会要了我的命。我的周遭正以超越光速的流动奔腾向前,我的顽固不化与小心翼翼只会成为将我抛弃在洪尘中的牢笼。我要做的无非是在骑马的颠簸中找到节奏,在生活起伏中找到平衡,在时间流动中找到自己的坐标,无所谓驾驭和驯服,剩的是坦然与自在,时间会照料每一个随机到访的旅人。
天暖了,花就展开来,天冷了,雪就下了,马老头儿要去另一边收马了,我的缰绳被交到一位年轻小子的手里。说了半天,忘记问马老头儿姓名,我连忙大喊“大爷叫啥啊,下次来了还找你!”
“我俄罗斯族姓,说了你也记不住。”一群养马小子哈哈大笑,我挥了挥手,“切尔雷赫!”马老头儿声音远远传来,我们来的是有些晚了,转过身去,天擦黑了,溅起的污泥泼到绛紫色的天幕上,管他呢!